王平
亲爱的父亲,您怎么可以就这样匆匆走了?虽然我知道您一个人孤单地度过二十年不容易,是想去和母亲团聚?我怎么也没想到两个月前的话别是我们最后一次的拥抱。这次万里飞行竟然是分分秒秒的赶路,心急如焚我祈求能和您最后一别。你在重病症病区里那么困难地坚持着,我最明白您是在等着我的归来。弥留间,您几次捏紧我的手,多次非常吃力地想睁开眼再看看我,我心痛不已。我回来了,您最宝贝的女儿回来了!三月二十三日下午94岁高寿的父亲安详平静地走了。父亲,您一路走好!
父亲出生于榜头紫泽村一个贫寒的农民家庭。三岁时他的生母病逝,更不幸的是之后的两任继母也都因病早逝。可想而知父亲成长过程中所得到的母爱是极其有限的。也许是天性使然,也许是环境所致,父亲长大后个性安静,不善于所谓的“人情世故”。从小到大父亲都是个听话、勤快的孩子,祖父在父亲很小时就开始教他庄稼作活,一个农家全劳力把式其实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童工”。十八岁那年父亲的第三任继母怀孕。祖父怕父亲被“抓壮丁”,就送他进了邻村的后庄私塾读书。十八岁的小伙子首次踏进学堂,直接插班五年级。有次聊天我问父亲一下子跳过四个年级您怎么跟得上。“我也不知道,反正读书好像是一件很容易很愉快的事情。”父亲说。他从来没觉得落后过。没过多久父亲就成了班上的姣姣者。四九年父亲被保送上大学进入福建师范大学教育系。
父亲真的非常聪明,动手能力相当强。“自学成才”的他能做木工、裁缝、泥瓦活。我们三兄妹唯一的一个玩具是父亲为我们制作的一辆木制三辆小推车。四、五岁时在老家晒谷场上坐在小推车上由二哥推着,幼儿时最满足开心的一幕还记忆犹新。文化大革命期间教师比较清闲,父亲经常为一家人做衣裤。整理父亲遗物时我看到他还保留着母亲的量身尺寸。那时家里衣服被子上的补钉都是父亲的辛劳杰作。老宅子的修修补补也都是父亲自己动手,不是大工程基本上不外请师傅。
我佩服父亲的性情。他不喜喧嚣,不爱浮夸,不谙世故,不恋荣华富贵。1953年父亲大学毕业被分配到北京四中当老师。父亲说过他曾到过郭沫若家里家访,因为当时郭老的儿子是父亲班上的学生。母亲那时在老家仙游当小学教员,不愿意调往北京而离开父母弟妹,父亲就请调回福建,在永春师范就职。后来,又调仙游师范任教。由于编制缩减也因为方便一起照顾家庭,父亲后来调与母亲同一学校教书。文革期间因为一些“莫须有”的名由,父亲被下放古洋农场劳动八年。父亲真的是太老实的一个人,从来不屑溜须拍马。不过他心态好,且能随遇而安。他觉得只要工资没有被降,不影响到家庭,孩子的生活,他做什么工作没有太大关系,教书、种地都只是谋生而已。父亲一生最大的爱好是看书,四大名著他不知反复读了多少遍,各种各样的古书他都爱不释手。他也非常喜爱看古装戏,莆仙戏。这两大爱好给他孤独的晚年增添了许多乐趣。
年青时的父亲是多才多艺的。乒乓球、羽毛球都打得不错。乒乓球打的是转球,自觉球技不错的我有一次回国探亲和年过八旬的父亲交手,居然吃不消他发的下旋球。父亲还写得一手好毛笔字。每年春节前写对联是一件很隆重的大事。文化大革命期间学校对上课不很重视,父亲就教我练毛笔字,得益于父亲的指教,我的钢笔字、毛笔字时常得到同学、老师的点赞。写毛笔字也成了我的一种爱好。也就在两个月前的一月份我回国看望父亲,在回美国的前一天我们父女俩还联手写了十几副对联,春节前哥哥带回老家妥妥贴贴地贴在祖宅的门窗上。万万没想到这次的写对联合作却定格成我和父亲的最后一次最温馨的回忆。
从我记事起我就是父亲的宝贝疙瘩。我出生时父亲已经四十岁了,两个哥哥年长我许多,很自然的我就成了全家最稀罕的“小人物”了。记忆最深的是父亲在农场劳动那几年,每两周才能回家过周末,上初中时我周六下午放学回家,总能看到父亲在老宅子后门的龙眼树下转悠等我从学校回家,看到我时脸上总绽放着灿烂的笑容。等待父亲的笑容让我加快了回家的脚步。父亲从不抽烟,不喝酒,是一个非常节俭的人。除了留五块钱做“车路费”,父亲总是把每月的工资如数交给母亲家用。就是从这“车路费”里父亲常常会省出钱来给我买我喜欢的衣服、鞋袜。记的上初中时看见有一同学穿一件很好看的红色运动衣,我偷偷地告诉父亲我很喜欢,他立即就给了我一块五,让我自己去买一件。父亲的“车路费”里其实也包括了我偶尔得到的零花钱。母亲有数落过父亲:“你就惯吧,看以后会惯成啥样。”前些年有一次和父亲聊天聊起这些,他说他从来不担心会把我惯坏,因为我打小就特别懂事,做事很有分寸。那一刻听到父亲对我如此的肯定,我感到无比的自豪。可能正因为此,记忆中我从来没有被父亲责备、训斥过,更不说打骂了。在他眼里我代表着“完美”。
十六岁那年我考取了厦门大学经济系。一九八0年九月一日,脸上写满喜悦,父母亲俩人一起送我到厦大报到。那时仙游到厦门没有直达车,我们要在泉州住一晚旅店,第二天转车去厦门。可是那晚母亲突然生病发烧,第二天只好坐车回仙游,由父亲一人送我入学。也许是乡下孩子对大学生活的极大向往,也许是我适应能力强,父亲把我安顿好,看我没有什么不习惯,第三天一早就回老家了。那天我为了参加早操没有去车站送父亲,想想也真是年少不懂事。母亲因为没有亲眼看到我在厦门的生活,一个月后的国庆节她一个人到厦大来看,给我一个大惊喜。回到宿舍时她突然从门后出现在我面前,我真有一种幸福突然从天而降的感觉。她还带来了干蔗和肉松,让室友们也跟着幸福了一把。那阵子我自然成了室友们最羡慕的小妹了。父亲下放农场那些年伟大的母亲为我们撑起一片天。父亲则是自打记事起我最慈详的好父亲。父母对我的爱真的很沉很重。他们视我为“掌上明珠”。我是万分的幸运,成为他们的女儿。
造化弄人,从来都信奉“父母在不远游”的我大学毕业工作两年后一九八六年居然随夫出国留学了。在美国的头几年一门心思想着拿到学位就回国工作,没想到毕业时正值八九民运,不稳定的政局让我们推迟了回国计划,同时间我们又在美国找到了稳定的工作。接着是大女儿出生,一天天的忙碌让我们一时无暇顾及遥远的东方父母亲的翘首思念。九二年底我带着两岁半的女儿第一次回国探亲,父母亲非常开心,真的恨不得我天天就呆在他们身边,一刻都不要离开。也就是那一次回国,我带父母一起去福州玩了两天。没想到那竟成了我这辈子唯一一次带着父母双亲一起出游,因为九五年四月晴天霹雳,母亲被诊出得了贲门癌,中晚期。九四年底我们第一次全家回国过春节,刚回美国两个月,得知母亲得病,我立即订票回国直奔福州协和医院,母亲正在那儿等待手续。经过两年痛苦的手术、化疗,母亲最后还是撒手人寰。万分悲痛和内疚之中我告诫自己以后无论如何一定每年都要回国看父亲,再也不给自己留遗憾。
亲爱的父亲,我感恩您在我的成长中注入那么多的父爱,也感恩您给我机会孝敬您,让我在您的晚年留下我们美好的回忆。母亲去世后,父亲大部分时间是一个人自己生活,我经常劝父亲来美国看看,住一阵子。1999年父亲在小侄子的劝说下,终于同意来美国探亲了。母亲89年到广州美领馆签证被拒给我留下极大的遗憾。为了确保父亲签证顺利通过,我决定申请入籍成为美国公民。没有特殊理由,美国领事馆是不应该拒绝公民的父母来美国探亲儿女的。千禧年初,二哥带父亲去广州美国领事馆签证,签证员就问父亲一句话“你女儿在美国做什么”,父亲简短地说“工作”,他的签证就被批准了。激动之后我立即打听朋友有否要回国的,可以一起订来美机票,也好路上有个照应。毕竟年近八旬的老人第一次一个人出国门,我还真是不放心。三月初大哥送父亲到上海国际机场,父亲顺利飞抵芝加哥。我们一家人在机场接到父亲,当时我的激动开心是文字无法表达的。我想对父亲也是一样。母亲八九年签证被拒,后来得病走得早,从来没有来过美国,成了我一生无法弥补的遗憾。接父亲来美国是我多年的心愿。从福建小县城来美国真不容易!个性随和,容易自我满足的父亲对美国生活适应得很快。他也几乎没有时差反应。每天他都会是在小区附近走走路,友善的邻居碰到他会主动和他打招呼“嗨”,他也会挥挥手说“嗨”。虽然语言不通,但他总说邻居们都非常友好。他每天也看看书,看看中文报纸、电视,夏天还在后院种点蔬菜,每天生活得充实有规律。周末我们一家人带上老爸经常到附近的公园,或湖边玩。一好朋友在湖边有一毫宅,还有游艇,好几次我们去朋友家聚餐,乘游艇。在游艇上父亲穿上橘红色救生背心开心地微笑着,我用照相机记录下这永恒的画面。
那年夏天,我特意请年假,带着父亲,就我们父女俩进行一次美国东部游。十七年了,当时的情景历历在目。我自己开车三小时,载着父亲去芝加哥机场。机场停车场离航站楼挺远的。停好车我们俩拉着拉杆箱,我到处问路怎么乘机场小火车去航站楼,父亲非常配合,紧紧跟着我赶路。我们俩从芝加哥飞到纽约,与旅游团集合,游玩了曼哈顿、自由女神岛、著名的世贸中心等。两天后坐大巴去参观康宁的玻璃中心,再到布法罗看举世闻名的尼亚加拉大瀑布。在布法罗时我特意约了我的美国好朋友海伦夫人见面。得知我带着父亲要经过布法罗,八十多岁的海伦夫人特意从罗切斯特驱车一个半小时来来和我们相聚。虽然语言不通,但两位老人见面都非常开心。父亲是真希望见到这位我在信中常提到的海伦夫人。她在我刚来美国时给了我很多的帮助,让我感觉到异国他乡的温暖,也加快了我对美国文化的了解与适应。告别了海伦我们移步去宾夕法尼亚的弗城,参观了美国的独立大楼,自由大钟等历史建筑。最后我们到达美国首府华盛顿。在那儿我们参观了白宫、国会山,纪念碑,还有许多博物馆。一路所到每一个景点我都是为父亲拍下他神采亦亦的身影,也留下我们父女的合影。翻开父亲唯一的两本影集,我泪眼婆娑,内心真心安慰。影集里记录了父亲在美国的足迹,幸福时光,记录了我们父女情深。每张照片的背面父亲都亲笔标记着时间、地名。看着他舒心的微笑,我相信那是父亲一生中最舒服、愉快的一段日子。秋天我们开车两个小时带父亲到门县看红叶。湖畔满山的红叶让父亲感叹不已。
冬天来了,北国风光,千里冰霜。一辈子在南国的父亲,好像也挺喜欢这白雪皑皑的大地。穿着厚厚的羽绒服父亲还经常爱外出踏雪。当然室内有暖气可以调到很适宜的室温,所以后来他总说美国冬天虽然冷但室内有暖气一点也不觉得难过。因为空气好,父亲多年的支气管炎在美国期间就自然消失了。转眼父亲的签证快到期了,六个月的签证只能再延期六个月。两孩子和外公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但2001年二月我们还是依依不舍地送父亲去芝加哥机场回国。没有想到那次回国后父亲就没有再来过。我经常劝他再来也都是徒劳的。他总是说,去过了,知道你们那儿怎样生活也就放心了。这么大岁数了,不想再跑来跑去了。他就是那么一个安于现状自我满足的人。兴许他也有顾虑,去一趟美国不容易,就不再给几个孩子添麻烦了。老人出趟远门确实不容易,所以母亲走后的这二十年里我坚守自己的承诺,每年都利用年假回国两三周陪伴父亲。
2010年初夏,我正好回中国出差厦门。好说歹说终于说服父亲,到厦门来一起过周末。是二哥陪着父亲来厦门的。八十七岁的父亲当时身体还相当健朗。我们住在五星级喜来登酒店,和在厦门的叔叔,堂妹约齐了聚一聚。中午我带大家去海边的海悦山庄吃海鲜自助餐。富丽堂皇的酒店着实让父亲乍舌。琳琅满目的各式海鲜,冷热菜,中西冷热饮,甜品让我们真正享受到舌尖上的厦门。之后我们在厦大海边的沙滩,木栈道游玩直到太阳西下。在海边他和叔叔兄弟俩聊了很多家长里短,陈年旧事。那个周末是父亲经历过的为数不多的高档消费之一。那两天天高气爽,父亲玩得非常尽兴。
我和父亲很早就有约定,他九十大寿时我一定回国給他办祝寿筵。那年大年初三按老家习俗我们兄妹仨和亲戚朋友热热闹闹地庆祝父亲的九十大寿。那时的父亲,生活都能自理,每天买菜做饭这些家常事都还能自己操持。岁月不饶人,慢慢的我们觉得他需要有专人照顾他生活起居了,一年半前我们终于说服了父亲,为他请了一个亲戚专门来陪伴照顾他。为了父亲的顺利过渡,2015年十月我申请公司特批我回国在家上班三个月,直到父亲习惯了新的生活安排。想着老人年岁已高,今年一月份,就着俩孩子的寒假时间,我们举家回国探亲。每次依依告别时父亲总会交待“你们自己在美国生活要过得好一些”,然后他会执意一定要送我们到马路边,挥手看到车子从他视线里消失。虽然高寿九十四,父亲的身体一直都很健康,哪想到因为一点小小的毛病老人住院几天后就离开我们了。在赶回国在芝加哥上飞机之前我还和两哥哥商讨着他动手术的方案,行李箱里我还塞了一大包美国的老人尿布。飞机降落北京机场时二哥电话里就哽咽说父亲状况剧变,已经送进重症救护室。北京转机到厦门马不停蹄赶到医院,看到一直艰难地等着闺女归来的父亲,我悲痛万分。这怎么可能呢?亲爱的父亲十分吃力地想睁开眼睛,却只能捏了捏我的手,让我知道他晓得我回来了。握着父亲的手,流着泪我和父亲有了最后的一次倾诉。父亲的一生是真诚坦荡的一生,母亲的一生是无私操劳的一生。他们对孩子深深的爱和奉献,他们的言行和教育,让我学到节俭,付出,自律,自强。
父亲就这样安详平静地走了。清晨我佇立木兰溪边,泪满腮。转眼老家成了故乡,这片土地镂刻童年少年。故乡的云彩故乡的山峦,我追思的根。再见不难,牵挂不再。我象断了线的风筝,游子从此是真实的名称。
亲爱的父亲,我真的好想您!
王平,出生福建仙游,1984年毕业于厦门大学经济系,1989年获纽约州立大学数学计算机硕士学位,之后就职美国诸公司,担任财务项目管理工作。喜爱文学诗歌,酷爱运动旅游。